李白在《侠客行》中这样形容拯危济难的侠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上述诗句是对第三方惩罚——由利益无关的第三方对违规者所实施的惩罚——的一种浪漫主义想象。由于在大部分情况下，第三方惩罚是以他人利益为导向，因此也被认为是一种利他主义惩罚，并由此引发了第三方惩罚的演化之谜：从直觉上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个体具有明显的演化劣势，那么惩罚者是如何从演化中胜出并生存至今？
一个回答是第三方惩罚能为惩罚者带来积极的名声，而这种积极的名声将提高惩罚者在未来的人际互动中得到他人帮助的概率。上述原理可以直白地用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的话来表达：我帮你挠痒，别人就会为我搔痒。这个简洁的逻辑是否能解释第三方惩罚的演化优势？可能并不能简单地回答“是”或“不是”。
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名声并非一种单质概念，它包含若干不同的维度，最重要的两个维度是友善（warmth，也译作温暖或热情）和能力（competence）。举例来说，中文中我们常用“老好人”一词来形容那些善良但懦弱而缺乏原则的人，而英语中“nice guy”在特定语境中也有类似含义。尽管文中含有“好”或“nice”这样的字眼，但这两种表达却并非褒义，原因在于能力维度上的负面评价似乎超过友善维度的正面评价，从而使整体评价趋于负面。中国古典文献中，孔子“智者若何，仁者若何”的发问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二者的差别；而魏征在《谏太宗十思疏》中也论及了这一点：“智者尽其谋……仁者播其惠。”有趣的是，在《哈利·波特》中，魔杖店主奥利凡德评价伏地魔是“terrible but great”，似乎同样体现了两种维度的差别。
引入上述视角后，惩罚的名声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毕竟名声本身并不是一种演化优势，即它无法提高惩罚者在演化中的生存和繁殖几率，它必须转化为某种实际的好处，而大部分理论家都预设了这种好处是积极名声提高了受到他人帮助的机会。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预设成立吗？很遗憾，回答是并不总是成立：惩罚通常降低了人们对惩罚者在友善维度上的评价，而在适当的条件下会提高人们对其在能力维度上的评价。两者相互抵消后，我们发现惩罚者的名声并不总是正面的。这似乎有悖于我们的直觉，因为和李白一样，我们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总是抱有崇敬之情。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人们在评价惩罚者时并不清楚惩罚动机？换句话说，如果惩罚者“怀菩萨心肠，显霹雳手段”，情况是否有所好转？我们在实验中引入惩罚动机后发现，的确，合理的动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消惩罚带来的负面效应，但要注意，仅仅是在一定程度上，换言之，惩罚对名声的负面影响依然存在，即便人们多少了解了惩罚动机是合理的，这可能是因为准确把握他人动机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认知过程，否则张靓颖又何必唱《画心》呢。
作为正式研究的补充，我们曾邀请了身边十数位同事亲友观看了韩国电影《一对一》，在影片中女高中生吴敏珠惨遭七名男子杀害，而几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自发组成了一个名为“影子”的团伙，对这七名凶手展开了报复。然后，我们请求他们回答两个简单的问题。第一个：你是否愿意对“影子”成员提供帮助？约有44%的回答是肯定的；第二个：你是否愿意成为“影子”成员的朋友？出乎我们的意料，只有两个同事表示愿意，超过80%的答案是否定的。当然，上述例子并不构成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证据，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个案，它生动地展示了人们对惩罚者的评价似乎刚好倒转了奥利凡德对伏地魔的评语：great（能力维度）but terrible（友善维度），而这导致在大部分情况下惩罚者得到他人帮助的概率反而下降了。
《科学》杂志在2005年和2015年均将“合作的演化”列为影响未来科学研究方向的重大议题之一，而第三方惩罚正是为了解释人类社会的合作而提出来的，但如果名声无法充分解释惩罚的演化优势，那么第三方惩罚自身似乎也成为了新的演化难题。
最后，回到题目中的情况，假如李白自己真的如他笔下所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们可能并不会降低对他“能力”的评价，千余年后另一位诗人余光中还是会用“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来表达对李白的崇敬之情。但我们可能不会认为他是个“友善”的人，杜甫也未必会写下“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来抒发对李白的思念了。
文献来源：陈思静,徐烨超. (2020). “仁者”还是“智者”：第三方惩罚对惩罚者声誉的影响. 心理学报, 52(12), 1436-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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