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传统心理治疗的特征及其困境

传统心理治疗的特征是: 经验主义科学观,数量化、个体主义、普适主义、还原论等等。

1.1.经验主义

经验主义构成了传统心理治疗的认识论基础。依据经验主义的观点,一切知识来源于感觉经验。同时,只有那些能被感觉经验证实的知识才能称得上科学知识。持经验主义观点的心理治疗家主张把心理治疗建立在可观察、可测量特性的基础之上。

逻辑经验主义主张在经验的基础上,通过逻辑推理的方式获得的知识也是合理的。操作主义则主张通过对那些无法直接观察的变量的操作定义,那些无法直接观察的现象也可以进行科学研究。

但这些观点贯彻到心理治疗中,却给这一领域带来了问题。通过逻辑推理和操作定义而研究的现象究竟是否是现象本身?心理现象及其外在表现之间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例如我们可以把接吻及其次数作为“爱”的指标,给“爱”下一个操作定义,但是接吻次数的多少是否真正代表了内心深处的爱呢?所以,经验主义及其衍生出的操作主义在心理治疗领域必然面临着无法克服的困境。

1.2.本质主义

本质主义把病理心理作为一种客观实在,认为患者的所有症状都源于这种病理心理。病理心理因而成为患者的“本质”和症状的原因。

在心理治疗领域,病理心理就是各种行为问题的本质,而且作为本质的病理心理是一种客观存在,它以某种形式存在于患者的内部,给患者造成麻烦。病理心理有不同的类型,其所导致的症状也各不相同。作为行为问题本质的病理心理是稳定的,难以改变,所以给患者造成了持久的问题。

但心理治疗领域的本质主义面临诸多问题: 神经症和精神病都是一种文化症状,是某个文化、某个群体或某个历史时期所特有的,如“厌食症”作为一种神经症症状并不是全人类所共有的,它仅存在于发达国家。“神经衰弱”也是上个世纪才开始出现的一种症状。这说明,并不存在一个独立的“精神实在”。那些被认为是心理实体(如病态人格等)和心理现象(如抑郁、悲观等)并不存在一个本体论的基础。社会建构论的兴起更进一步确证了本质是建构的,病理心理是社会建构的产物。[2]

1.3.个体主义

心理治疗专家克里斯特夫指出:“美国的个体主义倾向于把自身看成是科学的、理性的,并且认为这种认识是大众化的自我理解,而没有认识到这仅仅是无数种自我解释的一种。通过把个体和文化描绘成相互分离和独立的,本体论的个体主义使得我们特别难以认识到我们是受文化塑造的……它鼓励了这样一种观点的发展,即把人看作为居住在一个中庸的宇宙中间的分离的、自主的和自我促动的力量……其意义是心理学家可以把目光独一无二地指向心理的层面,而把社会和文化组织的层面留给社会学和文化人类学家。”[3]

个体主义反映到心理治疗中,就出现了排斥文化因素的倾向。心理治疗专家从患者的内部寻找致病的因素。但是心理病理同文化因素是息息相关的,传统心理治疗不是“超”文化的,而是西方个体主义文化的产物。

1.4.普适主义

普适主义应用到心理学中,就是认为心理学的知识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科学知识,可以不受时间、地点、社会和文化历史因素的制约,适用于全人类的解释。心理治疗中的普适主义认为心理治疗的目标是确立治疗的一般规律,找出适用于所有文化群体的心理治疗模式。

普适主义要求心理学的研究、心理治疗的结果具有可复制性和可重复性。但是许多心理治疗专家对指出,心理治疗面对的是具体文化条件下的人,人的行为发生于一定的文化情景中,有着特殊的意义,不可能采取抽象的方式加以解释。因此,心理治疗的个案不适用于可重复性的标准。近年来兴起的多元文化论也强调指出,不同的文化条件下,行为的表现方式不同,不能把在一种文化条件下得到的研究结论应用到另外一种文化。普适主义把西方主流文化条件下的治疗原理应用到其他文化条件,实质上是一种文化帝国主义的表现。[4]

1.5数量化

数量化作为科学方法的特征之一,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的确,自然科学在数量化方法的使用中获得了巨大的收益。但是这种方法用于个人体验的研究则出现了固有的局限性,表现在: 第一,许多个人体验是无法数量化,第二,患者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熟悉数量化的表达方式?第三,语言有它自身的优势和局限。语言可以表达思想,同时也可以限制思想的表达。在心理治疗过程中,数量化语言究竟为哪些体验的表达打开了方便之门,而又把哪些体验拒之门外呢?治疗专家马克(Mark, Y)等人的一段话无疑具有启示意义。他指出:“在医疗研究中,人们往往认为数量化资料比质化资料具有更多的可信度,前者成为最有力的证据……然而,这种对人类经验的数量化简单化了身体、心理和灵魂的复杂性,隔断了它们同社会的、文化和历史背景的联系。”[5]

2.释义学对心理治疗的意义

释义学和心理治疗无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研究领域。释义学更多的是一种哲学,而心理治疗更多的是一个应用和实践领域。但是,释义学和心理治疗却有着共同点。释义学的许多原理可以在心理治疗领域得到实践和应用。

释义学的基本目标是理解和解释,其关注的重心在文本的意义。作为一种研究方法,释义学的最初目标就是给人文科学提供一种理解和解释文本意义的原则和程序。这一点与心理治疗有着广泛的一致性。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心理治疗是释义学理论的实践应用学科,通过特殊的治疗介入策略,在一定的医患关系的背景下理解和解释患者生活经验的意义。心理治疗中的许多理论模型都显现出这一特点。在心理治疗中,大部分患者并不是因为有了“本质性的”生理或心理的病变,而是因为对生活意义的理解产生了障碍,在人际沟通方面出现问题,对于这些障碍和问题,需要的不是外科手术式的治疗,而是理解。因此,尽管释义学和心理治疗是两个不同的学科领域,但双方都把理解和解释生活的意义放在一个中心地位,都面临着一个语言性质的文本,面临着理解和解释文本的重要工作。可以说,心理治疗本身就是一种意义的追寻,同释义学的目标有着基本的一致性。

释义学有关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性质的区分对于重建心理治疗的科学观有着重要的启示作用。狄尔泰早就指出,人文科学的目标首先是理解(understanding),其主要目标不是把人文现象置于一般规律下进行因果解释,而是在具体的、有意义的情景中进行理解,把握特征和意义。

哲学释义学家加德默也强调了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不同。他指出,自然科学假设了研究对象的客观存在。在这种研究模式里,研究对象客观地“在那里”(out there), 独立于人的经验。但是,对于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来说,却不具备这种客观的属性,因为 “释义学的或者质化的研究建立在不同的基础之上,它同以自然科学为模型的数量化方法有着不同的倾向……研究者的取向和对研究对象的态度成为研究过程本身的一个部分。”[6]

心理治疗有着浓厚的人文意义。心理治疗从本质上是一个人文关怀领域,其中人际关系在治疗效果上扮演着重要角色。治疗专家的态度对患者的康复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在这里,自然科学的那种“超然”、“中立”、“客观”的态度只能对治疗效果产生危害,患者需要的不是症状的科学标签,也不是行为的数量化分析,而是需要理解和关怀。传统治疗方法之所以面临着种种困境,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忘却了心理治疗的人文色彩,一味追求自然科学的超然和中立。心理治疗需要以释义学作为其哲学基础,在科学观上产生一场范式的革命。

释义学强调了理解的文化、历史置根性。从释义学的角度来看,理解之所以可能,就是因为理解置根于历史,置根于文化。这一观点对于克服心理治疗领域的个体主义和普适主义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人的存在是一个具体的、历史的、文化的存在。文化不是一个事物,或者一种身份,更不是一个可以保存和抛弃的对象。文化的存在如此地弥漫于我们的生活,以至于我们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但是文化却限制了所思所想的范围,限制了个人视野中哪些有意义,哪些没意义。。

文化的这种隐蔽特性使得传统的心理治疗经常忽视文化的存在,似乎心理治疗产生和运作于抽象的时空中。但是,释义学关于理解的文化植根性启示我们文化在心理治疗中的意义。“从哲学释义学的观点来看,除了其他身份特征外,种族、文化都涉入了心理治疗……所有的心理治疗都是多元文化的,因为文化对于人来说是基本的。任何治疗方面的努力都必须考虑患者的社会历史置根性,考虑患者的文化经验和观点,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这些都是构成治疗者和患者身份的基本元素。由于每一个人有着特殊的文化传统或者文化经验,因而我们根本没有可能在接触患者时就了解了他们的文化。”[3] 释义学理解的文化植根性启示我们,知识不是抽象的,任何知识都渗透了文化的影响,心理治疗过程中所获得的任何知识也都具有文化的相对性。另一方面,心理治疗的模式和程序不是固定的,没有普遍有效的治疗方法,因为每个患者的文化背景不同,其经验的意义也不同,理解的途径自然不一样。对不同患者的治疗应充分考虑其特殊的文化经验,采取灵活的方式,才能获得期望的效果。因此,“从这种观点来看,心理治疗应该被理解为一组区域性的、与历史关联的、具体的文化实践,而不是视为普适性的、非历史的、非文化的治疗技术。”[7]

从哲学释义学的观点来看,人际理解并非简单地把握对方的内部体验。早期的释义学曾经主张理解是对文本客观意义的把握,理解者以“移情”的方式把自己置于被理解者的位置,从被理解者的角度理解其生活经验的意义。但是加德默等哲学释义学家认为理解是在前理解的基础上进行的,任何理解都是在前理解、前判断、前概念、偏见的基础上进行的,理解带有深刻的文化历史烙印,理解过程不可能在抛开这些文化背景的基础上进行。因此,对于治疗者来说,他对患者的理解是建立在他自己的文化背景知识基础上,不可能抛开自己的视界,在一个“纯客观”的基础上理解患者的经验。从释义学的角度来看,意义并不客观地存在于患者内部的某个地方,意义存在于对话的过程中,存在于患者的活动和患者所报告的体验中,是治疗者和患者在对话的过程中,相互向对方敞开,从而达到意义的分享,即视界的融合。在这个过程中,文化历史的知识背景,个人的前见、偏见都对视界融合产生了积极意义。

因此,从释义学的观点来看,心理治疗中人际理解所关注的重点是对话和开放,治疗者和患者的关系是平等的和类似的,两者是对话过程中两个平等的伙伴,双方都具有自己的文化背景,有自己的前见和成见,但是双方都持开放的态度,相互向对方敞开自己的视界。从释义学的角度看心理治疗,则心理治疗的目的在于医患双方共同创造一个特殊的平台,在治疗者的帮助下,患者在这个特殊的平台上转变自己的视界,让新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