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要是您看过《鬓边不是海棠红》,今天我们就来聊一聊俄狄浦斯。要是您没看过也不打紧,兴许您也早已听说过“俄狄浦斯”这个词。
《鬓边不是海棠红》里,商细蕊作为北平有名的京剧旦角,准备竞选五年一度的梨园魁首,正当他踌躇满志志在必得时,听说宁九郎也要参选,顿时萌生退意。宁九郎是何许人也?他是和商细蕊的爹同一辈的名角,得到过慈禧太后的嘉奖。商细蕊曾经跟着他学过三年的戏,但是宁九郎从不肯和商细蕊师徒相称。
商细蕊觉得,他无论如何比不上宁九郎,梨园魁首非宁九郎莫属,他甚至还为此和支持他的粉丝大吵一架。
大选当天,商细蕊躲起来不敢去竞选现场,最后商细蕊险胜一票当选,这关键的一票是宁九郎投的。
商细蕊不仅不为当选而高兴,反而内心充满了自责和愧疚,他在祖师爷牌位前跪了一夜。在他心里,自己的当选是对宁九郎的背叛和不敬。
聊到这里,我们要再讲一个比较有名的西方古代神话故事,说的是一个叫俄狄浦斯的孩子,他爸爸被预言说会被自己的儿子杀死,为了避免预言成真,父亲将他遗弃了。但是,命运之手如此强大,俄狄浦斯小朋友被邻国的国王捡到,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抚养。于是,造化弄人,不知情的父亲最终还是被不知情的儿子杀死,并且不知情的儿子不仅篡了他父亲的位,还娶了他父亲的妻子,和自己的亲生母亲生下了两儿两女。
故事的最后,俄狄浦斯不堪命运之手的摆弄,无法原谅自己对父母的罪行,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后来,弗洛伊德用“俄狄浦斯”一词,定义一种“杀父娶母”的情结,意指儿子要杀死父亲取代父亲,这个杀死并不一定指身体上的,更多的指向精神层面的,在心理上杀死自己的父亲。它的一个很明显的隐喻就是:俄狄浦斯通过杀父娶母取得事业家庭双丰收,于是他付出了刺瞎眼珠子的沉重代价。如果在现实生活,我们获得了成功,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所以,我们往往会为了避免成功之后可能会有的惩罚,而放弃成功。此定律为“成功和成功之后的惩罚”。
因为担心惩罚而不敢成功的例子,在现实生活中比比皆是。
比如上学的时候,我们说“60分万岁”,因为如果考100分获得巨大成功,有可能会需要牺牲更多的休息时间以及远离同伴们的娱乐,会伤害到自己的身体和友情,甚至还有可能因为第二次考不到100分跌下神坛而被人耻笑,爸爸妈妈会生气会没有面子等等。
再比如很多人总想事业成功,或者赚到很多钱,却总是停留在想象的层面,经过探讨,原来在他的心里,总是担心如果事业成功,就无法兼顾家庭,会辛苦工作喝酒应酬伤害身体等等,于是他会在心里纠结成功的值与不值。
这样一些对自己身体、快乐、家庭的担忧,只是表层的惩罚,是可以被我们觉察到的,但是它们只是一个象征,更深层次的对父母可能有的恨,攻击,以及因此的负罪、内疚,往往埋得很深很深,深到我们不愿意面对。
我有一个来访者,每次领导给他机会负责一个项目,他总是用各种理由推脱或者搞砸,一开始他并不在意,因为他有那么充足的理由:那些项目是他不擅长的,或者那些项目很辛苦,或者那些项目太小,付出与收益不成正比,似乎他只是在等待一个适合他的好机会。但是随着在公司里越来越边缘化,他也开始焦虑,也开始去主动争取机会,但是这样的热情总是持续不了太久,好朋友也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如此淡泊?他也很困惑,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明明很想出人头地,却总是在机会面前做逃兵。
在咨询中我们发现,他的父亲是一名公务员,很有才华却一生不得志,聚会时亲友们总会说起父亲的才华和不幸,带着同情与遗憾,每每这样的场合都让他很难堪,觉得父亲很无能。他一方面为父亲的才华感到骄傲,为父亲的际遇感到不平,为父亲的无能感到愤怒,另一方面潜意识里觉得,如果自己事业发展得好,会印证了父亲的无能,会伤害到运气不佳的父亲,这让他非常内疚。
对于商细蕊,也是这样。商细蕊从小被卖多次,直到他爹把他买下,认他作儿子,教他苦学技艺,终于成为一代名角。在剧中他爹只有很短的一个镜头,我们无法知悉商细蕊和他爹真实的父子关系,但是从短短的一个镜头里,我们看到商细蕊他爹一边暴打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对他咆哮,摇晃着他的肩膀要他出人头地。而在商细蕊也回忆,他第一次唱戏怯场,他爹的作法是把他扒光了让他走回去,干脆一次丢丑丢到底,类似于行为疗法中的满贯疗法。不排除咆哮是演员的表演风格,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商细蕊和他爹的相处并无多少父子温情,更象是师傅对徒弟、教练对学生、甚至是施虐者对受虐者的关系,他们在一起的使命是“雪耻“。所以商细蕊曾说过,他爹生前竞选梨园魁首,回回都是第二,商细蕊要超过他爹夺得魁首。
而宁九郎与商细蕊,有师徒之恩,无师徒之名。宁九郎虽已隐退不问梨园世事,却时刻关注着商细蕊的动向,商细蕊要和人比赛,苦于没有创新的身段与步法,宁九郎遣人送他一副古画给他启发;平日朝夕相处的王爷难得听到宁九郎开一回腔,他却一口应承商细蕊的央求,重新出山和商细蕊配戏;竞选梨园魁首,他与商细蕊票数不分上下之时,他的助理出面给商细蕊投上关键一票。商细蕊和宁九郎之间,有惺惺相惜,有传承、有提携,有成全,有尊重,有关爱,更象是父子之情。
所以,当商细蕊胜过了宁九郎的时候,他心里对父亲攻击的焦虑被激活,先是回避,然后罚自己跪在祖师爷牌位前, “祖师爷”代表着商细蕊心里的超我,惩罚他在竞选中压过了宁九郎,在精神层面弑父的行为。
俄狄浦斯情结并非传男不传女,我们同样能在妈妈和女儿之间看到。
K女士的妈妈去世后,K一直沉浸在对妈妈的思念和没有照顾好妈妈的自责中,K的妈妈生前是一名普通职员,拿过一些荣誉称号,而K现在是一位成功的女企业家,当我们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K一迭声地说“我妈比我有能力多了,我怎么可能比得上我妈呢?”她不敢也不能面对自己早已比妈妈成功的事实。
如果说俄狄浦斯情结对男孩的影响较多地呈现在事业上,那么对女孩的影响则更多地表现在亲密关系之中。
俄狄浦斯期情结有一个重要的落脚点,就是母亲。母亲是在每一个人生命之初,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为我们提供乳汁和照顾我们成长的那个人,也是俄狄浦斯情结争夺的对象。
对男孩来说,他对母亲的需求,在成年之后可以从亲密关系中得到补偿。但是对女孩来说,她会经历一个从需要母亲,到想代替母亲拥有父亲,到最终还是要离开父亲回头认同母亲的过程,她对亲密关系的需求实则源自于对母亲的需求。
电影《河东狮吼》里有段台词,一度被很多女孩子奉为对伴侣的终极标准:你只许对我一个人好,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骗我、骂我,要关心我,别人欺负我时,你要在第一时刻出来帮我,我开心时,你要陪我开心,我不开心时,你要哄我开心,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你也要见到我,在你心里只有我。。。。。。这些充满共生味道的要求,更象是婴儿对妈妈的要求,也只有妈妈对孩子才可能做得到。
所以,受困于俄狄浦斯情结的女孩,很容易在亲密关系中失望。 K很早就离婚了,一直独身。
除了事业和家庭,甚至只是在日常生活中,俄狄浦斯情结也会影响着孩子体验幸福和快乐的感觉。
我有一个朋友,每当出门旅游,或者每吃一种美食,就会后悔没有把爸爸妈妈带出来一起享受,虽然他自己也知道 ,父母年岁已高,不一定能消受出门的颠簸,但是仍然对自己的独自偷欢充满内疚和自责,他用来抵消内疚感的方法就是,给父母买回很多很贵的东西当作对自己的惩罚。
有些女孩结婚后仍然和妈妈一起生活时,邀请妈妈帮自己照看孩子,这其实是一种共生关系的表现,即使女儿做了妈妈,但是仍然愿意以女儿的身份留在妈妈身边,和自己的孩子共享妈妈的照顾,可能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谁离不开谁。
有共生必然有纠缠,有纠缠必然有冲突,很多女儿不敢当着妈妈的面表现得和老公的生活太过幸福,她们觉得父母感情不好,甚至为了自己独守多年,自己的幸福会刺激到不那么幸福的父母。所以她们只敢把幸福偷着掖着,仿佛这幸福是从父母那里偷来的。
俄狄浦斯如此如影随形,是否他就是我们一生无法破解的劫?
曾奇峰老师曾说过,一个人的成功至少要经历三次失败。我好奇地问:为什么是三次?曾奇峰老师说:三次只是形容次数比较多,意思是说,一个人在成功之前,需要先用几次失败来解决他的俄狄浦斯冲突。
所以,失败乃成功之母的意思是:每一次失败,都是对俄狄浦斯的突破。
弗洛伊德认为,俄狄浦斯情结的解除与内化的父母形象有关。
我观察到有些家庭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现象,当儿子考回一个好成绩时,爸爸会说:“不要骄傲,继续努力,我象你这么大时候,比你成绩好多了。”当女儿被亲友表扬皮肤好时,妈妈会接话说:“她的皮肤象我,我象她那么大的时候,皮肤比她还好,现在是老了。”
疫情期间,家庭成员有了很多的共处时间和更多的互动,我的一个17岁的来访者和他爸爸比赛俯卧撑,将近50岁爸爸体力不支落败后,沉着脸摞下了一句狠话:“等我练几天,我一定会赢过你”。孩子对我说:“我实在不好意思再赢他了,他那么大年纪,万一拼命弄伤了怎么办。?”
当父母把自己放在一个和自己的孩子竞争的状态中时,也许是一种同性间的自然竞争,他们把孩子的成长看成是对自己的挑战甚至是冒犯,虽然想表现得宝刀未老,希望给孩子做一个不服输的榜样,以期激发孩子的竞争意识,但是可能并不是一个好的做法。
尤其孩子到了青春期,妈妈看到孩子飞扬的青春掩饰不住的生命活力,会感到自己的年华逝去的失落和恐惧,爸爸看着不知何时高过他一个头,打会还手的青春期儿子,内心会充满对自己的男人气概和权威感受到威胁的沮丧和不甘。
也许比得过孩子,就代表了“我还没老”。
所以,有些父母会在孩子取得一些成就的时候,有意地挫败孩子一下,他们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孩子不能比我强,孩子不能比我更优秀,相当于给了孩子一个预言:我就是你的极限。这样的父母在孩子心中内化的形象是:威胁与禁止。
还有一些家庭,在孩子取得成绩的时候,会表现得漠不关心,敷衍地表扬一下后,该喝酒的喝酒,该打牌的打牌,孩子接收到父母信息是:这不算什么。你没那么厉害。父母的视而不见带给孩子的内心是忧伤和绝望的。
还有父母会用一种隐形的方式不让孩子过得好。
我有一位朋友,喜欢买新衣首饰,她的父母很有看法,常常教育她要节俭,这本无可厚非,但是她爸爸总会叹息说:唉,你妈妈这一辈子的衣服都没你多。虽然理智上,我这位朋友知道自己和妈妈所处的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这句话还是深深刻在她心里,每当为自己花费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愧疚感,她说:“我似乎再也体会不到穿新衣服的快乐了。”
无独有偶,她发现她的老公也常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老公总会不自觉地念叨:儿子啊,你老爸从没玩这么贵的玩具。你老爸都没穿过这么贵的鞋呢。这样的父母是嫉妒和贪婪的,破坏了儿子单纯的玩玩具的快乐。
如同俄狄浦斯他爹,为了避免孩子杀死自己,先对孩子下手。
这些内化的父母形象根深蒂固地影响着孩子,以至于孩子即使真的在某方面很优秀,也不敢轻易得到成功。因为越优秀越成功,他们内心的负罪感内疚感就越强。
很多父母在自己的早年经历中,也有过不太幸福美满的童年,有过情感上的匮乏体验,也许他们也有一个和他们竞争的父母或者同胞,这些经历和体验成为烙印,一直保留在他们心里,影响着他们成年之后和自己的孩子、爱人、工作伙伴等其他关系的相处,而他们这些形象又会被内化在自己孩子心中,他也会将这样的方式传承下去,今后对待他自己的孩子。
同时对孩子来说,有一个如此强有力的父亲,一个不会老不会败的父亲,传递给儿子强有力的安全感的同时,也意味着有一个人可以替自己承担责任,他不需要自己再努力了。
所以,要化解俄狄浦斯的劫,首先要敢于突破自己的情绪,更重要的,要有切断传承的觉悟。
敢不敢让你的孩子过得比你好,这是检验一个人是否有俄狄浦斯残余的一个标志。
宁九郎对商细蕊的作法,值得借鉴。
商细蕊当选魁首,在祖师爷牌位前跪了一晚,宁九郎带着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牌匾去见商细蕊,说了一番肺腑之言,他说:“不管你承不承认 ,我早就老了。我只会唱百年前那些老戏,哪怕心生厌倦。你从小爱改戏,改得肆无忌惮,你就象现在外面的天色一样,不管隔着多么厚的砖墙,终究能找到缝隙,找到光亮,我多么需要你这么个人,京戏也需要”。
商细蕊说“你真有白头发了”,继尔伸手为宁九郎拔下一根白发。
孩子面对父母的老去,力量的衰弱,总是心有戚戚然。当他们战胜父母,并取代父母站在更高的社会地位时,面对他曾经依赖的父母被他所战胜的心理现实,会感觉到内疚,这样的内疚需要得到修复,尤其需要父母帮助他们修复。
宁九郎对商细蕊说:我已经老了,我需要你,京剧需要。这样的示弱与肯定,让商细蕊有胆量坦然接受自己就是梨园魁首的事实。
父母需要接受孩子的哪怕是夸大的成就感,要对孩子有注意地回应,在他成功时肯定他,当他失败时不给他过度的屈辱感和羞辱感,让孩子内心对自己不那么确定的自体在一个恰当的分寸里被现实感代替。
如此,父母成为孩子内心的一面镜子,照见了他想成为的,敢于成为的自己。
拨下一根白头,象征着商细蕊接受了宁九郎不再强大的事实,这个接受过程很痛苦,充满了哀悼与丧失,但是与此同时,他也因此内化了一个整合了的父亲形象。
如果孩子能在父母的帮助哀悼对父母的丧失,并重建一个新的内部世界,那么此时的父母将会被他内化成另一个新的形象,一个更全面的,更整合,更生动的形象,孩子的内部世界将会更加灵活,从而活出他真正的自我。
- 还没有人评论,欢迎说说您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