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五月的一天上午,我的工作室进来一家三口,从父母朴素的衣着,黝黑的皮肤,以及沧桑的面容上判断,一定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两个人面带憔悴的倦容,似乎心里有座无法移动的大山。而一个瘦弱的少年,僵硬地跟在他们身后,估计是他们的儿子吧。由于疫情还没有彻底解除,尽管屋内热气逼人,少年进门后仍然让口罩的服帖地挂在脸上。父母摘下口罩示意少年可以摘下,但少年一动不动,表情默然。我能看到的只有少年的双眼,明眸而呆板,发着熬夜的红光,直勾勾的盯着我,宛如草原上饥饿的野狼,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目光,不由得心头一惊,打了一个寒颤。


落座以后,得知是为孩子咨询,于是让助理接待这对夫妇,我领少年单独进入了咨询室。“请坐吧”,我主动发话,准备坐上左边的椅子,但少年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依然僵硬的立在右边的椅子前面,发红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打开窗户,想让外面的凉风给他一点舒爽,并且轻声说:“我们这个工作室按照规定每天四次消毒,工作人员都做了核酸检验,请放心,可以摘掉口罩。” 接着就是几分钟的沉默,我坐着,他站着,对视中我期待着他的变化,让咨询顺利推进。


终于他缓缓摘下口罩,长舒了一口气,重重摔在右边的椅子上,我想如果椅子有感觉,一定会感觉到疼。但我更关注的是他的内心,有多大的重压才会让这个瘦弱的身体去撞击椅子。“老师。。。。。”他的声音很低,但我内心突然被照亮,屏住呼吸期待着后面的声音。又是一阵的沉默,我感受到他内心更多的沉重,这个年龄段孩子常见问题的画面一幅幅在我眼前浮现,思维在高速运转,在辨识。“老师,我脑子出问题了,有另外一个系统,经常出现一个强大的声音,在领导着我,让我服从他的指令,按照他的指令行动。我身边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按照他的指令做事。有时这个系统会关闭,比如现在和您讲话时就关闭了。不过,他告诉我,只要我按照他的指令,完成任务,这个系统就结束了,不过很快了,结束后我就可以复习,参加高考了。” 我有些顿悟了, 于是问:“这个系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尽管我始终带着温情回应着他,但还是有一瞬间有不寒而栗的感觉。“你很疲惫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现在那个系统又出现了?那个声音告诉你不必回应我吗?” 沉默中我缓慢的提了这两个问题,他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我用余光扫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六分钟后,他发话了:“现在我们可以对话了。” 我终于明白了,咨询过程中,他无法摆脱自己大脑中的“系统指令”,但也有清醒的时候。我应该抓紧时间,利用他清醒的状态,先通过催眠,让他暂时大脑放空,进入清静的世界。


十分钟的催眠还没有做完,他已经在躺椅上打起鼾声。看着熟睡的孩子,我有种揪心的感觉,给他盖上毯子,关好窗户,轻掩房门退出。在外屋通过与他父母交流,得知这个孩子16周岁,独生子,是一所普通中学高三火箭班的拔尖生,酷爱理工学科,语文和英语稍差,被教英语的班主任批评后受挫,不吃饭,只喝水,一周没有去学校了,父母领着去了省城几所知名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均没有问题。后去精神卫生中心检查,并开了药,但孩子拒绝服药。后来家里无奈,领孩子回农村老家散心,遇到一个亲戚,是当地“大仙”,给孩子做了所谓的法事,并单独和他说了一些话。回来以后,孩子就更严重了,有时也吃饭,但一会儿又吐出去了。很少与人讲话。


随后的几次见面,发现只要谈论有关少年学业的话题,话会越来越多。特别是提到他最擅长的数学,他会滔滔不绝。而大脑中那个所谓的“系统”,始终困扰着他,他不敢对抗,相反,很老实的服从着那个声音的指令,象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面对上帝一样。我知道,这是他那个乡下“大仙”亲戚的误导结果。后来经过观察我发现,每次打开窗户,凉风掠过他稚嫩的脸庞时,他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少有的光芒,似乎在享受着甜丝丝的海风,这个时候与他对话,他清醒的时间会更久一些。“老师,您知道吗?我数理化成绩在我们学校没有人超越过我,我喜欢计算机,只要高考成绩优秀,我就可以去复旦大学专门学习计算机,未来我要开发最新先进的华为系统,可是。。。我的英语不够好,也许高考中会拉低我的成绩,我想突击一个月的英语,可是。。。我脑子里那个指令不让我学习。。。” 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呆滞的目光落在他那部破旧的华为手机上。


高考前一周的一个清凉的下午,少年受我的邀约,在一片风景优美的湖边见了面,看他迎风走过来的姿态,就知道他今天心情不错。“老师您好,我听同学说过这片有一个湖,第一次来,太美了!” 他见到我就迫不及待的发话了,感觉他有种扑进我怀里的冲动,我有意的拍拍他的肩膀说:"Yes, it's empty here, more comfortable than your  classroom."(是啊,这里很空旷,比你们学校教室舒服吧。)。少年猛然回头,脸上惊喜的笑容象一朵盛开的花,我被第一次看到这朵美丽的花感动了。这次他的声音也格外的响亮:“老师。。thank you!” 随后,我们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并肩前行,展开了英语对话。尽管这个小小少年语言并不流畅,但英语语法的严谨和词汇量的丰富还是让我这个英语专业毕业生惊愕不已,偶尔他还会怯生生的纠正我的语法错误。我们对话的主题集中在计算机专业,以及未来的就业方向。当我说到这个专业未来要有所成就,硕士学位是必然,本科学位不见得非复旦不可时,少年停下了脚步,脸上的表情由疑惑慢慢转变为若有所思,最后灿烂的笑容又一次出现,站在远处树下的父母似乎也观察到了他的表情,分别时他们久久的握着我的手,“谢谢您,刘老师,我的娃终于会笑了!”


一个多月后,我收到少年的英文微信:“刘老师,我考上复旦大学计算机专业了,我终于可以去黄浦江畔吹风了,我理解了您说的话,期待太高会被自己的欲望捆绑手脚,高考只是一个形式,我的梦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