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个人的受训和工作实践中,相信也是在大部分国内同行的受训和工作实践中,依托最多的就是精神分析,撇开受训者对流派技术本身产生的情感认同不谈,仍然可以在实践中观察到,精神分析确实洞见和揭示了心理运作的某些深层规律,依照这些规律,我们可以调节或者理解很多现象,这些现象既包括诸如焦虑强迫、恐惧、抑郁、人格障碍等心理问题,也包括一个人在人际关系、婚恋关系中的外在表现和内在模式。无论是个体的人生命运,还是集体的社会文化现象或艺术领域,精神分析都可以将那难以言喻的化为可被理解可被洞见的,进而给当事人一些启发和转化的契机。

举例来说,这个例子也是精神分析诞生时,弗洛伊德著述的经典案例——安娜·欧案例。安娜·欧是一名年轻女性,家境殷实受教育良好,在其重病的父亲离世后,突然患上了癔症,症状表现既包括语言错乱、瘫痪痉挛,也包括梦游表现和一些其他症状,当时由布洛伊尔医生为安娜·欧实施催眠治疗。

这个案例的治疗过程,引起弗洛伊德注意的地方,在于弗洛伊德发现催眠治疗可以对癔症病人有近乎神奇的疗效,比如安娜·欧当时当时有“恐水”的症状表现,她坚持认为自己不能喝水,但是她自己也说不上原因,只是认为自己无法喝水并每天都靠吃水果补充水分。在一次催眠过程中,安娜·欧说出了其恐水的真正原因,她在多年前的某一天曾看到家中女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被狗喝过的水。安娜·欧在催眠过程中,充分地宣泄了见到这一幕时的厌恶情绪,当她从催眠中转醒之后,恐水症状也跟着消失了。

安娜·欧本人将这一神奇的疗法称之为“扫烟囱”,而弗洛伊德通过安娜·欧案例提出了一种理论假设,即每个人都具备两种不同的意识状态,除了清醒时常见的意识状态之外,还有一种是安娜·欧在催眠过程中所呈现的另外一种意识状态,这被弗洛伊德称之为潜意识。

弗洛伊德认为,不仅仅是安娜·欧,许多人的心理问题都同样跟潜意识有关,且相比意识状态而言,人们对自己的潜意识是缺少自知的,但在精神分析的观察之下又会发现,潜意识往往对一个人有着更深刻厚重的影响力。

其间弗洛伊德进行了一系列的实践和研究,包括通过催眠治疗治疗癔症病人,确认人在催眠之后确实可以进入潜意识状态,也包括对梦和生活中的口误失误进行研究,发现通过梦或者不经意的言语也可以接触到人的潜意识,这为治疗许多心理疾患提供了可能性,因为所谓心理疾患,对当事人来说,常带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困境,这些不被理解的症状表现,可能出现在身体、情绪、情感、思维、行为、关系、决策、欲望等不同方面,它们都可能是被潜意识控制的,精神分析致力于更真实谦卑地了解一个人内心中潜在发生的心理过程,致力于让一个人的意识和潜意识之间更加和谐统整,进而消除症状和获得更好的生活状态。

当然,症状这种说法带有隐喻性质,需要精神分析的人,未必具有明显的症状,但他本人会感到似乎有某些地方“不太对劲”,类似于一种精神意志上的缺乏自主性或对美满生活体验的触不可及。

精神分析的训练,期望咨询师可以对心理结构有足够多的了解,使其可以在工作中与购买咨询者高效合作,帮助双方围绕咨询议题,摸排关键线索。

简单来说,弗洛伊德在治疗癔症病人,在分析梦、口误、神话、文化的过程中,发现并验证了潜意识的存在。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框架,我们可以尝试简述人的心理结构:每个人有两套不同的信息处理系统,其中一套是原始的先天具备的,也是潜意识的非语言的,另一套则是后天的意识的语言的逻辑的。一个人在没有学会语言和逻辑思维之前,生活主要依靠第一套原始的系统,在逐渐掌握语言和逻辑思维之后,第一套原始的系统则逐渐退居幕后,隐蔽如白昼中的群星。

只是隐蔽了,但它仍然在运行着。就像使用电脑,我们看不到底层的操作系统如何运作,但如果没有底层操作系统,电脑就不运作了。潜意识,或说这一套原始的信息处理系统,可以比喻为电脑的底层操作系统。

两套信息处理系统,在信息处理和信息的组织上,都存在一些显著区别,比如,潜意识几乎不依靠语言进行表达,它更多的通过梦、通过无言的症状,通过无意识冲动,甚至通过遗忘来显露自身。潜意识不依靠逻辑,也不太能处理“有可能”、“否定”这一类逻辑词,如“不要想大象”对潜意识来说,就等同于“想大象”;“有可能”这种逻辑意味的词也会被忽略,因而“有可能的”基本等同于“会发生的”。

潜意识的信息组织结构也不是字典式的条理清晰的索引目录,而更像是一种散落的网状结构,看一下神经元是如何关联起来的,神经元通过突触连接成为一大片神经元网络的形状,这本身就是这种信息组织方式的生动说明。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所探究的梦的凝缩和移置功能,恰好可以说明这种信息组织方式所呈现出来的特点:信息的组织并不依照单一的条目,而是相互依存关联的。这同时也能够说明,记忆的关键技巧就是进行尽可能多的信息关联。

两套信息系统的运作差别,就构成了对同一问题的处理差异,我们仍借用经典的安娜·欧个案来进行说明,设身处地的进行推测,安娜·欧本人在面对恐水症状时,其意识层面可能是:我知道害怕喝水是没有道理的,我应该喝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确实感到不能喝水。而其潜意识对“喝水”这件事有着不一样的理解:我曾看见女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狗喝过的水,这意味着我同样“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会喝到狗喝过的水。当这种担心被发掘后,潜意识对于“有可能”这个逻辑是忽略的,其处理过程更接近于,因为水(有可能)是被狗喝过的,所以水(有可能)是不安全的。这看起来当然就像是底层操作系统出现了一个判断上的bug,但足以让安娜·欧在清醒状态下一口水都喝不下。

这种情况与强迫观念的体验很相似,“理智上知道没必要但忍不住这样想”,或生活中很多人都有过的一种感觉,“道理都懂但我做不到”。心理问题很多时候出现在潜意识层面,潜意识的信息处理过程往往是隐匿不可见的,个体承受着潜意识谬误的信息处理结果,心理咨询的职责在于,找到看见隐匿的谬误的处理过程,并重新安置恰当的适切的处理方式。

咨询师不仅需要知悉人的心理结构,还需要熟练于从潜意识中提取信息,在弗洛伊德年代,精神分析创立之处,弗洛伊德使用“自由联想”技术,引导病人跟随意识状态的自然流动,毫无忌惮的说出心中所想。

自由联想技术作为精神分析操作理论中最为关键的环节,不仅在于其最初的开创性,使得精神分析从催眠技术当中脱胎而出,同样在于自由联想这种操作方式高度符合潜意识的网状信息结构,这种技术本身就构成了精神分析理论体系的操作闭环:经由自由联想,能够发现潜意识不仅是存在的,且是具有意识和生命自主性的,自由联想的过程是自然的、不违和的,自然而然的靠近问题的中心。心理咨询不是劝说,有些时候,好的咨询体验可能是这样的:你跟咨询师讨论了某些内容,你知道那很重要,但事后那个问题或困扰很自然的消失了,你想不起来具体的解决过程,甚至想不起来之前的问题。

弗洛伊德之后,精神分析有了长足的多分支的发展,包括主流的关系学派和自体心理学,其功绩贡献毋庸置疑,但不应替代最基本的精神分析框架或自由联想技术,关系或自恋是咨询中的常见议题,也是咨询师的必修课,是心灵世界的房中一隅,但咨询起效的关键重点仍在于,将重心放在购买咨询者最为关心的问题上,那里往往是其潜意识冲突的核心舞台,咨询师难免因受训的理论框架猜测判断,但在每一次的咨询中,购买咨询者的潜意识,才是一次咨询的真正主角。偏离这一原则会导致咨询失去效力。

 

心理咨询可以包括陪伴具有温情,但不应该仅是陪伴和温情,更不应该是鸡汤,或将一位带着具体问题的咨询购买者塑造成为适配某个流派的来访者,心理咨询应该是“如实”,当一个人开始如实观见其心理世界的真实运作过程时,他往往并不难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答案。心理咨询过程不应该是咨询师的独家论断,咨询过程中往往需要双方针对某一具体问题反复确认逐渐深入。寻求心理咨询并不意味着找一位权威专家来对自己进行高级教育,或购买某种最优方案,双方有专注且投入的态度是良好咨询效果的前提。心理咨询更不应该带有个人崇拜色彩,心理咨询师作为职业的一种,提供的是跟心理有关的服务,双方共同讨论,找到问题的关键结点,解决问题。

心理咨询同样关注成长性的议题,生命最终的目标并不是消除症状、适应生活,是活出生命,活在“人生值得”当中。这并不容易,“强迫性重复”并不仅仅出现在心理疾患者的身上,正常人同样能够体验到某种情境、熟悉的氛围、某种刻板的行为模式在生活中反复重演,这种主观体验上的重复仍可能源自潜意识当中的信念、固有的应对方式、生命某个阶段印刻的氛围记忆,甚至源自家族情结,而精神分析的工作方式同样有机会帮助当事人认清这些部分,潜埋在潜意识当中却又自动运转的“脚本”。

在这一角度来说,心理咨询的工作目标是帮助一个人整合潜意识中的资源与情结能量,将某种情景下的“自动运转”、“非此不可”,转变为有自由度的、有自我觉察的、有自我观照的选择,心理咨询提倡的并不是单一的避苦趋乐,当事人需要有自发的勇气面对苦难承担人生。生命的可贵潜能在负面信念、消极情结面前,如泥中生莲、尘垢宝珠,心理咨询是专业服务,是尊重爱护,是如实相见,是滋养,是传递。